公元四百四十年,南朝画家宗炳盘礴卧游,澄怀观道,“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公元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来自印度洋和喜马拉雅山脉的伟力令地火冲腾,众山真的响了。只是这一响失却了宗炳的诗境与本意,引发的是举世的惊异与悲壮。而此时,在北京西三环的大道堂艺术工作室,已经连续工作三十多天正沉浸在山水画收笔创作亢奋中的川籍画家陈仕彬,被惊得目瞪口呆,神情凝重,陷入了久远的沉思。经在旁好友刘墨先生提醒,当日,在这幅巨幅山水画上落下如下文字:
“吾曾于20年前赴四川九寨沟、海螺沟写生,深感山川古旷壮阔、沉雄苍逸,其危崖绝壑、高脊平坡、流石礧礧、深冥回壑、老树苍鳞、古障层空,令我十分震撼。20年来,数度冲动欲表达此种境界。适逢2008奥运年,欲借机抒泻胸臆,遂解衣盘礴得此图也。
公元2008年5月12日,吾正挥毫画至尾声,惊闻家乡发生强烈地震,且震中正好在此图所绘之地,万分震惊。‘心中激荡千愁涌,笔底苍茫派九生’。痛感生命的珍贵与渺小,自然界的神圣与威仪。遂以六朝画家宗炳语‘众山皆响’为题谨记此事,并祈天下太平!山川安宁!人民吉祥!戌子初夏画并记于京西大道堂仕彬。”
一幅与山川、历史、自然伟力“神遇而迹化”的作品“众山皆响”就这样诞生了。这一响,既不是响在历史,也不是响在汶川,而是响在画坛,响在人们的心中。
《众山皆响》的问世,以冥冥之中的神秘气息指向了超凡脱俗的巨制之形和“神遇迹化”的大道之象,也为正在走向大家境界画家的未来路向提供了鲜明的昭示。
画家陈仕彬近年来一系列重要书画作品和艺术活动,已经引起海内外有关各界的广泛关注,这幅题为“众山皆响”的大作便是其代表作。中国国家画院院长龙瑞以“寄兴写意、妙造自然”为题,撰文评价陈仕彬的国画,文中写道:“陈仕彬的作品之所以引起学界的关注,不仅因为扎实的传统功夫和艺术态度,更因为在笔墨语汇的现代表述上努力将传统法式转换为当代人的视觉感受,使笔墨与情感、造化与心源得到了完美统一,为画坛吹进了一缕清新的春风。”
置身《众山皆响》如此大幅画作面前,我们不能不想到范宽的作品,其《溪山行旅图》以峻拔浑厚、雄阔壮美的气魄堪称中国美术史中的丰碑。“卜居于终南、太华岩隈林麓之间”的范宽领悟到“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诸物者,未若师诸心”。于是,他的山水画从“师人”到“师法自然”,进而到达了“师心”的艺术境界。而陈仕彬绘画中一直追求的“气象”与“心象”境界,无疑正与范宽“师法自然”与“师心”相对应,由此可见其对传统体悟之深。
而提到范宽的艺术风格,我们自然会记起韩拙在《山水纯全集》中记述他与王诜同观名画时的情景:“偶一日于赐书堂,东挂李成、西挂范宽,先观李公之迹,云李公家法墨润而笔精,烟岚轻动如对面千里秀气可掬;次观范宽之作,如面前真列峰峦浑厚气壮雄逸,笔力老健,此二画之迹,真一文一武也。”以此观《众山皆响》,我们不得不说,这幅大山水画文武兼备,创造了南方大山“南韵”、“北气”、“雄势”雄秀美的总体审美效果,苍茫浑沦,震撼人心。画中“众山”,明显带有南方山脉和山群特别是川蜀山麓的某些特点,比如大量采用植被飞泉于大山表面,烟岚轻动,秀气可掬。所谓“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郭煕《林泉高致》)但是,和传统或一般的许多南方山水画明显不同的是,它又具有北方高山峻岭的气势特点和观赏效果,峰峦浑厚,气壮雄逸,最终使整幅画作呈现了雄秀苍莽的艺术风貌。所谓“皆响”,不仅仅寓指5·12的天地伟力,还指山水间风出深谷和林泉飞瀑的自然天籁,在这里更是气势在发声,而且是无处不在、磅礴浩荡、浑厚雄健的大气势。历史悠久的南方山水画派的重要审美特征是平淡天真,这已经被画家幻化为大美大境,雄秀高古。游于画中,我们可以感觉到画家将传统的平远法与高远法巧妙结合,大开大合,景象高峨,博大深远。
清代蒋骥有言:“布置章法,胸中以有胆识为主。书法论有云:‘意在笔先’,作画亦然。”在章法构图上,《众山皆响》更是表现出了大格局、大境界和大气势。 “正面溪山林木,盘折委曲,铺设其景而来,不厌其详,所以足人目之寻也。旁边平远峤岭,重叠钩连缥缈而去,不厌其远,所以极人目之旷望也(郭煕《林泉高致》)。”从近景平远式的开阔铺设,自然过渡到画面主体山岭的高远雄峻,画家十分善于把握近中远景不同景域的纵向深入,一往无前,冲向云端,落目在无限天际。同时,“章法位置总要灵气往来,不可窒塞,大约左虚右实,右虚左实(清·秦祖永《桐阴画决》)”。从画面两侧依山势跌宕奔泻的瀑布和氤氲缥缈的云雾水气,我们能够感受到一种虚实相生和贯通呼应,整个画面也显得更加生动活泼。可见,画家着眼于北方高山峻岭的气势,有意于全景式构图的大山大水,将志向高远、境界宏阔的人格精神注入到了山水画之中。此外,画家自有大气,故意不去简单地设置天人合一格局,不去勾勒人间烟火,虫鸟猿牛和亭台庙阁,画作似乎在通过排斥人气,来展示无人之境,纯粹自然生态之景,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虽如此,依然天人合一,只是人在内在,人在画中,人在山中,人在景中,人在天中。
大幅山水画,创作难度大。“明代四家”之一的沈周,四十岁之前,也只“画盈尺小景”,“至四十外,始拓为大幅(文征明《题沈石田临王叔明山景》)。”大画之难,首先难在容易呆滞,容易落于俗套,不容易在思想和境界上获得创新表现;其次,难在结构布局大而易散碎游离。在创作期间,需要画家始终保持气韵连贯,需要技术性处理接续关系,避免新旧痕迹,避免不同环节之间的脱离。“大山平坡皆当各有勾连处,如诗文中之有钮合,为一篇之筋节脉理(清·蒋骥 )。”该幅作品中画家成功地解决了上述问题,可见画家深厚独到的艺术处理功力。
《众山皆响》之所以能达到整体的气韵生动,除了画家具备对大画的综合驾驭能力,更重要的是画家在笔、墨、水、色四方面均具备高超的传统造诣并且已经形成自己独特的绘画语言符号。
“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者也。舍笔墨其何以形之哉!墨受于天,浓淡枯润随之,笔操与人,勾皴烘染随之。”(石涛《画语录·了法章第二》)笔墨,可以说是中国传统绘画精神的直接体现。谢赫“六法”中第二法即为“骨法用笔”,张彦远说:“夫象物必在于形似,而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于用笔”。“石如飞白木如籀”,对一个国画家,用笔最重要的是要得益于书法。而作为成就卓著的书法家,陈仕彬对于书画关系,有着十分自觉的理论主张。他提出:经典的山水画应该“以书为骨”,“以墨为韵”,“以诗为魂”。我们看《众山皆响》,首先要注意他的笔法,然后注意其墨法,最后才需要适当关注其色法和纸绢等。在他的这幅画作中,依我之见,笔法带动墨法,墨法引导水法,色法再继之。他的这种笔、墨、水重要性序列关系,似乎尤甚于一些其他画家。这也进一步说明书法优势对于他山水画创作的重要意义。我们仔细读其画作,其书法特性和书写意味,是很容易发现的。特别是画作中透示出的篆籀气,使得大山水画显著增强了特殊的艺术形式感、文化底蕴和表现力度。那种高古和淡雅之趣,借助淡墨和湿墨,也借助笔法得以抒发。画作的大境界如果缺乏写意特质和笔墨格调,恐怕很难表现出来。而擅长中锋用笔和骨法用笔,既是抒发情怀的需要也是格调高古的要求。画家本人以“道”为本,以“格”为旨,又以书为“骨”,这一切构成一个抱负远大的艺术家成就自身的多方面优势。
“笔法既领会,墨法尤当深究,画家用墨最吃紧事。墨法在用水,以墨为形,以水为气,气行,形乃活矣。古人水墨并称,实有至理。”“吐墨惜如金,施墨弃如泼。轻重、浅深、隐显之,则五采毕现矣。曰五彩,阴阳起伏是也,其运用变化,正如五行之生克。”清代张式关于用墨与用水的论述无疑有助于我们理解和把握《众山皆响》墨法和用水的独到。以墨为形,足焕六彩,以水为气,空蒙秀润。人们普遍注意到这幅画依然保持了画家山水画的“滋润”习惯,站在画作面前,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空翠湿人衣”的自然气息。画家已经自觉运用“华滋”效果于“南北”融和的山水画笔墨表现之中,既重笔又重墨,皴山、点树、染云,山石等细节处均可见画家独特的处理方式和个性鲜明的语言符号。笔性刚柔相济,吸收了表现北方大山的皴法,又在用墨上保留适当的湿墨、淡墨,浓淡结合。同时在用笔上内露出适当的方硬刚劲,用墨上多了一些浑厚浓重,所以即使南方大山也能够借助于北方山势的某些自然特质充分体现雄秀峻美的艺术风貌。这一切综合表现在笔墨气韵与境界气象上,最终达到了了华滋雄秀与苍茫豪放的融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似受黄公望绛色山水启发,笔、墨、水完美渗透结合的同时,画家又适当混合使用淡赭色,于是更显“峰峦浑厚,草木华滋”,传达出淡雅温润的高古情趣。我不禁想到了清代钱杜关于国画设色之语:“世俗论画,皆以设色为易事。岂知渲染之难,如兼金入炉,重加锻炼,火候稍差,前功尽弃 。”
“融古法为我法,不囿于陈式,不拘泥一格”,陈仕彬对于山水画的艺术探索无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想,《众山皆响》也堪称他个人绘画道路中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作为成功的独立艺术家,他带给我们的启示也是多方面的。
首先,“山水以形媚道”,山水画家畅神悟道,非善养浩然之气者不能得高正之人品,拓雄阔之胸襟,成高雅之气韵。所以,“本立而道生”,中国绘画最根本的精神内核永远不能丢掉。我想这也正是陈仕彬把画室命名“大道堂”的原因所在。其次,中青年画家完全能够在多向艺术继承基础上用笔墨唱出时代最强音,发出全社会和全民族的心声,融汇“南北”书画艺术风格流派和艺术经验,创造新传统经典。陈仕彬的艺术探索,在融和南北流派、变革书画传统于现代艺术范式之上、将书法和绘画实施追本求源、辩证结合等某些艺术探索的方向上,似乎同黄宾虹大师存在有一定的承续关系。可以说,《众山皆响》出入传统,融入当代,在一定意义上为当今中青年画家的山水画探索,发挥了标志性和拓展性作用,堪称山水画新传统经典的代表之作。在这个意义上,“众山皆响”之响,其意义是多方面的,响在时代,响在艺术,响在气势,响在画内,响在画外。所以,魂系民族文化革新和艺术创新的要求,充分展示时代精神,代代相传的“笔墨当随时代”不是空话套话或陈词滥调。第三,所谓山水画的现代性问题,特别是它的新到底新在哪里,其新的美学意义和艺术价值是什么,是一个需要我们不断追问的难题。山水画及其现代性的发展方向,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但是它发自传统的综合特性和改革探索精神却是永远不可或缺的。在此意义上,陈仕彬山水画的艺术探索具有本文如上所述的多方面指标性价值,而这也正是其山水画以深厚的艺术造诣和独特的美学风貌成为山水画新传统经典代表作的现代性价值。
马相武(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文艺评论家)